她走了,不知去什么地方了,至今没有一张和她合影的照片,留下一生的遗憾。
她是我家乡的一座铁桥,就像一个练武的美女横陈在两柱高耸的椭圆形的桥墩上,承载着人和车辆对她的考量,她由三段钢架合成,北起四川赤水河镇,南接贵州南关村,柔柔的缎带般的赤水河在她的身下欢快而下,因此她名叫“赤水河大桥”。
小时候就听长辈说,这是抗日战争时期在赤水河上修的唯一的一座钢架桥,是川滇公路上保障抗战物资供应的军事要隘,从我记事起,每过不长一段时日就会有解放军的车队从家门口驶过,我们小伙伴最喜欢看军车晚上过桥了,一辆一辆的军车在桥北头等着,等前面一辆驶过桥面,第二辆才能上桥。从镇上临河的崖口上(家乡人称“城墙上”)往桥和对岸蜿蜒向上的公路上看,那打着车灯的车队缓缓爬行、就像舞动着的通身璀璨的长龙,让我们啧啧称奇。
建国以来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铁桥都是由一个班的解放军守着,看见守桥战士换岗上岗的交接过程和带着白手套指挥车辆过桥的神态,老师叫我们用“威武”造句,不用说小伙伴们都会这样写:公安班的解放军战士真威武。
看到铁桥,每个人都想在桥上照一张像,但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的,只要你拿起像机,哨兵就会过来严肃地对你说:军事重地不可以拍照。镇上一户人家的小孩,他的父亲就是守桥部队中的一员,他有一张和他爸爸在桥上的合影照,到他家里,他就会拿出这张照片炫耀,我们真是羡慕死了。
六七十年代,常常有四川、贵州的文艺队伍争着来搞演出、放电影慰问解放军,坐在河滩上看着电影屏幕上《奇袭》中的康平桥,回望一下赤水河大桥上守桥战士不时闪过的一道手电筒白光和那暮色中的碉堡,心中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为家乡有这样一座桥而骄傲。
外公是璧山人,靠织布为生,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来到赤水河镇安家。母亲三岁时自己的亲娘就过世了,后来的外婆是贵州来的,无法想象外公和后来的外婆是怎样相识的,但可以知道一定是这座桥给了他们不一样的机会,外公在母亲十岁时也故世了,母亲靠后来的外婆拉扯大,也才有了我们这些子孙。
物资紧缺的年代,最喜欢听母亲说:孩子们,发布票了,走,过桥去,我给你们每人买件背心穿。从贵州南关分销店回来,穿上新背心的哥和我走在桥上,那神情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我的手掌心有一个黑点,是小时候弄玩具留下的,却也与这桥有点关系。桥头不远是表妹家,那天我们几个表兄妹在她家玩,我在用一根烧红的铁钎往手上的蓖麻籽上烙洞,想做成一串漂亮的“珍珠”。有人说:走,到桥上去吹凉风。大家一窝蜂就跑,记得我来到桥上还忘不了手上的活,将铁钎往左手里的一颗胖乎乎的蓖麻籽上一烙,哎哟,铁钎扎进手心里了,后来黑印留下了,记忆也就留下了。
赤水河边小镇上的少女总是水灵灵的,特别招汽车驾驶员的青睐,说是川南一枝花就出在桥的北面,时不时的总会看到云贵川的驾驶员把车停靠在引桥边上,提上铁桶从桥的护坡上溜下来,往河里打上一桶水,叼上一颗烟,定睛欣赏那岸边捶洗衣被的姑娘。那时,小镇上的女娃总是远嫁他乡,不是嫁给云南昭通、下关的汽车驾驶员,就是嫁与毕节汽车公司的修理工。恋爱阶段,相爱的心思无处释放,这座桥就成了青年男女互述衷肠的好去处,这座桥见证了许多爱情的产生与发展。每当傍晚降临,河风习习,桥上不时有成双的恋人通过,如果有人在桥上看到是认识的一对,也都会知趣地假装认不到 ,快步走开。
远嫁他乡的客每逢春节回乡省亲,总会把自己的小弟小妹带出去见见世面,那个坐上姐夫驾驶室的孩子通过铁桥,如果看到桥边有行走的小伙伴,他必定会高昂着头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一段时间从桥那边回来,也必定会带来一些让我们小伙伴新奇的事。记得有个叫玉清的小伙伴,回来后穿上一双左边一只断了两截用麻线连起来的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总在我们眼前逛,我们叫他形容一下火车发出的声音,他由慢到快、不无得意地这样比划道:砍头,杀头,砍头,杀头 ……,你家婆娘多不多,多……。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桥的下方是一个滩,水势汹涌 ,水晶直冲贵州公路下的岩壁,发出轰轰的吼声,夜深人静半个镇的人都听得到。七岁以前我和奶妈住在一起,听着河水的响声,我那双目失明的奶娘总会给我讲《二十四个望娘滩》的故事,如果牵着她到南街某户人家去串门,我会偷偷跑上桥,看着眼前的滩和稍远处的桫椤湾的滩出神,想着那吃了神珠的小孩,变成龙,顺水而漂,瞎眼母亲喊他一声,他就回望一眼,然后出现一个滩的情景,我就会伤心落泪哽咽成声,直到哨兵拍我的背,我才回过神来,赶快回家。
桥的上方是一湾平缓的水面,常在河边行,十岁左右的孩子都能游过河了,一到暑假,镇上的小伙伴们放下饭碗就往河边跑,衣裤脱下往岸上一扬,双手一伸,一个猛子扎向水里。头一冒出水面,用手往脸上一抹,甩甩头上的水珠,就开始疯玩。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平时爱将同龄的异性互相许配,遇到有几个女孩站在铁桥上观望,有人就会高声武气地叫:缸缸儿,芳芳儿在看着你的哟。那个小名叫缸缸儿的娃儿甩出的“凉水”(一种自由泳的姿势)会格外地舒展。
桥的护坡旁三十米的地方有一块延伸到水边的草坝,喜欢垂钓的大人拿着鱼竿放长线到桥下的军事禁区去钓大鱼,桥墩旁不时会有不少的鱼儿跃出水面,夕阳西下,那些泛着七彩光的鱼合着青灰色的桥,碧波荡漾的禄水,以及岸边一排专注水面的垂钓者,恰是一幅绝妙的风景画。如果有人钓到一条大鱼,光着屁股的小孩都会争先恐后围拢在钓桶周围,伸长颈子,探过究竟。 ……
最喜欢看给铁桥穿新衣了,每隔两三年总会有一批人往桥面铺木板,给桥身刷上两层青灰色的漆,换了装的桥在薄雾升腾的早上,是那么的英姿勃勃,器宇轩昂,十分雄壮。
离开家乡出来工作已经三十多年了,每次回去总少不了到桥上去溜达溜达,将近十年没回故乡了,听说现今超重车多了,铁姑娘已不堪重负,一座双车道的大石桥已经取代了铁桥,几个儿时的伙伴聚在一起品茶聊天,说到铁桥,心里总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总会连声叹息:哎,可惜了,可惜了,要能保留下来多好?
沧海桑田,新旧交替,本是常理,古往今来,不管是人还是物能保留下来的总有留下来的理由,上了历史教科书的多是上千年的石拱桥,谁叫故乡的铁姑娘姓“铁”呢??不过,有的桥虽在,它的变与不变,不会引起人的在意,原因就是它是一座太普通的桥,有的桥虽然没了,但它的特点,它在人的脑海里抹下的痕迹,却永远定格。铁桥走了,无从寻觅她的踪迹,但,她的倩影,她与故乡人的情感,却会长留在大家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