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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啊,魂兮归来!——走进川陕革命根据地纪行
发布时间:2016年10月27日 09:18 来源: 中国艺术报
作者: 文字/徐剑 摄影/余宁

  惊魂、喊魂、招魂,是为了记住逝者,还是警醒生者,抑或祭祀夜暗中踽踽独行的雄魂?

  山一程,水一程,心祭巴山万人壮士坟。

  流连于广场上,地上积了不少雨水,一座座英雄雕像倒映水中。漫步其前,无限感慨:多少英雄未名,躺倒在这条喋血远征之途上,才换来了共和国的红色江山,可他们的故事鲜为人知。

  拾级而上,将脚步放得轻了又轻,真的害怕惊扰了他们的灵魂。然,至最高处,蓦然回首间,我发现,这是中国忠烈祠啊,只是他们埋在了巴山蜀水间,埋于山野,除了我们,除了清明节的国家祭祀,学生扫墓,平时还会有亲人,还会有后来者纸船明烛,为英雄烧,敬一杯烈酒吗?

  彼时,我望天,天裂一罅,晚风残照,汉家陵阙,丹霞与乌云欲来,那祥云,那霞光,犹如一匹匹黑骏马、白骏马踏云而来。战马长啸天际,此时不为英雄喊魂,更待何时?!

王坪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 

  五月二十五日,北京晴 

  于一个阳光灿然的日子,于一个歌舞升平的年代,去重走长征路,且驱车而行,碾过寒山、草地、雄关、大川,追找那些早已消失于莽荡与沼泽中的英魂,复活那些早已成白骨的壮士之躯,重叙关于战争、爱情、牺牲、荣誉、尊严、生存之类的长征传奇,不知是一位军旅作家之幸,抑或不幸? !我一时回答不出。 

  将拙作《大国重器》校改完后,已是夤夜时分。我长舒了一口气,下楼,沿长安大衢东去。时,车流稀落下来,夏夜的京城一片阒然。仰首望天,夜空远邃,几颗疏星闪眸,朝人间投来神秘一瞥。那是谁的眼睛?诡谲、神秘,蕴含着什么,又预示着什么。国槐树梢,仍有神鸦、灰喜鹊盘旋于天,栖息枝头,偶见行人掠过,便惊起,发出一阵划破夜天的聒噪。

  惊魂、喊魂、招魂,是为了记住逝者,还是警醒生者,抑或祭祀夜暗中踽踽独行的雄魂?

  天亮后,我将随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支重走长征路小分队,飞赴巴蜀。沿红四方面军长征路线,西望水草地,爬雪山,过沼泽,入陕甘高原,至会师之地。此为第一次由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赴巴中重走长征路采风活动,为君招魂,非比寻常。蓦然间,惟见天上一束星光,陨落人间,燃亮满街灯火,犹如一条生命灯河,滚滚而来,照亮夏夜中的京畿。那个激情年代、那段峥嵘岁月,究竟离我们远了,还是近了?

  辗转半夜,一枕铁衣寒山,不曾入梦来。刚朦朦胧胧睡去,便被叫早了,晨光已盈满一室。

  北京的天晴得好,雾霾散尽,天绽出一片蓝。倚在空客330大飞机软椅上,顿生喟然:于一个阳光灿然的日子,于一个歌舞升平的年代,去重走长征路,且驱车而行,碾过寒山、草地、雄关、大川,追找那些早已消失于莽荡与沼泽中的英魂,复活那些早已成白骨的壮士之躯,重叙关于战争、爱情、牺牲、荣誉、尊严、生存之类的长征传奇,不知是一位军旅作家之幸,抑或不幸? !我一时回答不出。

  飞机穿云带雨,飞抵成都,天下雨了,天泪不绝啊,毛毛细雨化作潇潇,好雨知时节,浸润着这个温柔之乡。

  终于接地。我们倾机而出,与团长王巨才及刘兆林、孙德全、邵丽、余宁、全勇先、丁晓平诸君相会,登上四川省作家协会接机之车,朝宾馆驶去。

川陕苏区将帅碑林纪念碑

  五月二十六日,雨后转晴 

  登上纪念碑台基,我登高四顾,周遭皆为一块块黑色大理石碑文,上边镌刻着某师某团,某县某村某人的名字,满满的,数也数不清。我伏首一看,碑文之上,皆一个村、一个镇、一个县儿女的名字啊。皆寻常百姓,也很陌生,我们不曾相识,相见之时,他们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符号,遂为成千上万红军烈士之一员。他们都躺下了,白骨垒垒,终于铺就一条胜利大道。驻足良久,我蓦地觉得,这些烈士的名字的一横一竖、一点一划,皆变成一双双利眸,在审视着我,拷问着我。你们是后来者吧,初心何在,今后又会走向何方? 

  昨晚,中国作协荣杰处长通知,早晨六点半叫早,早餐后,七时准时登车,赶往巴中。

  清晨,被雨声唤醒,也颇惬意。匆匆洗漱过后,便下楼早餐,然后登车出城,往大巴山疾驰。

  下午一时许,终于抵达巴中地区首府。彼时,市委冯书记一直等着。入巴中之地,少不了要谈巴中烈士陵园塑像,里边有红四方面军的主要领导人徐向前、陈昌浩、李先念、王树声和政治部主任张琴秋的雕像,张国焘的雕像也跻身其中。谈到此,冯书记喟然长叹,说几年前军事科学院一位副院长来调研,我向他汇报,谈到园中塑有张国焘雕像时,他突然脸一拉,反问道,书记同志,这样做,不妥吧!

  此话一出,让北京来的冯书记吓出一身冷汗,自己多少也算见过世面,可整整一天,他都有点坐卧不安。晚上,这位军事科学院的副院长回来了,冯书记很是紧张。然,微醺时分,这位副院长吐了一句话,雕像塑得好哟。

  此话一出,冯书记心中一颗石头才落了地。

  当时有何不妥?我问冯书记。

  因为我们尊重历史,塑了红四方面军领导人张国焘、陈昌浩的雕像。

  这是历史啊。

  历史是历史,可是在某种时刻,在历史问题上说真话,也会犯忌的。

  我问,那位副院长是什么时候来的。

  2009年前后吧。冯书记答道。

  他是不是长得脸庞宽宽的,一张红脸,酷似关公之相?

  正是,正是。冯书记惊喜地回答。

  他姓葛,是东升副院长吧。

王坪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之张琴秋设计纪念碑 

  对,对,就是他,你们认识? !冯书记说,当时葛副院长中午吃饭时不太高兴,问了问情况后,说要到烈士陵园现场看看。后来,他陪着他上去了,在红四方面军的领导人雕像前走过,最终发现张国焘独自一人,孤零零的,与红军将领背道而行,他什么也不再说了。觉得这忠实于历史事实,并无过分之处。

  此故事一讲,倒让我对这座烈士陵园顿生憧憬。午饭后,我们回房间小憩二十分钟,然后驱车前往烈士陵园。

  此时天空仍旧乌云满天,骤雨初歇。我们乘车拐了又拐,盘山而行,终于登上巴中的英雄山。在山巅一个平台上,前方矗立着一尊巍然的红四方面军长征纪念碑,为军旅书法家魏传统所书。

  伫立碑前,我们站成数排,启动中国作家重走红四方面军长征路仪式。时,天空遽然雨来,先如牛毛,后渐次下大,化作潇潇春雨。我视为天泪。泪也,水也,云也,泪飞顿作倾盆雨,不知雨泪为谁淌?一个惆怅的问号掠过我心。

  雨中,陆军战友文工团创作员曾皓举着“重走长征路”的红旗,凌空摇晃。中国作协原党组副书记王巨才先生致词,宣布中国作家协会“重走长征路”赴巴中主题采风活动正式启动,斯为零公里。

  当地领导感叹道,这是第一次大批作家的重走长征路活动,可以告慰红四方面军英烈。悲歌一曲狂飙落,英雄之魂是不会死的。登上纪念碑台基,我登高四顾,周遭皆为一块块黑色大理石碑文,上边镌刻着某师某团,某县某村某人的名字,满满的,数也数不清。我伏首一看,碑文之上,皆一个村、一个镇、一个县儿女的名字啊。皆寻常百姓,也很陌生,我们不曾相识,相见之时,他们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符号,遂为成千上万红军烈士之一员。他们都躺下了,白骨垒垒,终于铺就一条胜利大道。驻足良久,我蓦地觉得,这些烈士的名字的一横一竖、一点一划,皆变成一双双利眸,在审视着我,拷问着我。你们是后来者吧,初心何在,今后又会走向何方?

  我不忍离去,流连于一块又一块黑色碑碣前,穿行于英魂行列之中,依依不舍。转身下山,走过一片凹地,再拾级而去,登上烈士陵园中心地带:塑像园。此处为山巅,地势较平,占地数百平方米,平地最大,亦最高。只见园中五座雕像,坐北朝南,有红四方面军领导人徐向前、陈昌浩、李先念和王树声等人的石像,目光炯炯,仿佛在检阅走过的红军,俯瞰一支远征的红军迤逦西行,朝着康区雪山草地一步步走近。

  左边。往下走几步,矗立一位略小一点的女红军半身雕像,彼就是红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张琴秋,江南娇娘,飒爽英姿,颜值颇高,纵使在当下亦堪称女神。令我惊讶的是陈昌浩与张琴秋,竟是一对红军伉俪,两个人的雕像虽然几步之遥,却像隔着迢迢天河。

  再往下走,另辟有一小块台地,立有一尊雕像,彼君坐南朝北。与徐向前、陈昌浩、李先念、王树声乃至张琴秋的雕像背道而驰,擦肩而过,背影茕茕孑立,终成陌路。此公何人,盖张国焘是也,一尊半身雕像,戴着红军八角帽,雕像置放于黑色大理石之上,碑文中间写着中共一大代表、红军总政委等头衔,两边,一副对联如此写道: “国破家亡,挺身立党,有始却无终,已辨忠奸留史册” ,下联则是: “涛惊浪骇,分道扬镳,将功难补过,非凭成败论英雄” 。对联藏头一个名:国涛。此为湖南熊剑文所撰。

  拜谒过雕像园,右拐入红四方面军公墓,我看到张震副主席和彭雪枫的老战友刘瑞龙的墓碑。刘瑞龙者,乃刘延东之父,是时,彼为红四方面军宣传部长,随张国焘、陈昌浩三过草地,走完长征,到达延安。后又随西路军远征,被俘,囚于凉州城,英武不屈,最终被营救出狱,后以农业部副部长终老。而碑的左下角,则是其夫人率众子孙之立碑者,刘延东副总理名字亦跃然碑上。

  走出陵园,上车,盘旋登顶,至一个唐代石窟,乃武则天之子李显当年出钱请工匠凿壁而成。彼为废太子,蛰伏巴中一隅,拜佛,念经,虔敬刻经造佛,祷告菩萨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安无事。可菩萨也有不通灵之时,最终未能佑佐李显,彼还是死于武氏刀下。佛乃人也,人成佛,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劫难、修为,方能成正果啊。

  回望蜀山,石佛、众神列列,令我有几分讶然,唐代石佛与红四方面军烈士共一个山头。战士也,英雄也,金刚也,百姓兮,菩萨兮,佛陀兮,人间正道是沧桑。通天大道,多从壮丽始,英雄之魂一路走来,坎坷不断,历经千山万水,最终入英烈祠、伟人堂、菩萨殿,屈指可数。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与佛,壮士与金刚,苍生与菩萨,其实就在一念之间、一步之间、一岭之间。

  曾经的显赫一时,不过是一抔风尘,唯有这些红军战士与菩萨、金刚一起,被老百姓祭祀,饮尽千百年之烟火、烟雨。

王坪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

  五月二十七日,雨后见晴  

  倏地,阴风徐徐,杜宇啼血,一种椎心之痛扩展全身,撕裂、摧毁了我的情感堤坝,都是青春年华,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儿子、女儿,父亲、妻子,壮烈之时,竟连自己的名字未曾留下。大巴山中埋白骨,清凉桥上难瞑目。他们参与建立新中国的耕种,然而却没有参与收获。八千将士共一冢,二万五千多名壮士共一山,唯有杜宇声声,在喊魂,叫魂,招魂。  

  雨还在下。

  今天要去凭吊、祭祀红军英魂,去一个叫王坪的地方,那里埋葬着二万五千多名红四方面军无名烈士的英魂。

  携带行囊,登上大巴,出巴中城郭,向那座英雄之山驶去。去通江县的路山重水复,一会儿旋到山顶,一会儿又下至河谷,蟠曲山间,再上云端,令人顿生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喟然。

  中午时分,东行至通江县城,参观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旧址。旧址坐落在一座气宇轩昂的庙宇里,也是当年县里学堂。步入纪念馆,展板之上,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的照片一个个英姿勃发,让人感慨不已。

  午餐过后,驱车前往毛浴古镇,一个新辟的红色之旅。路上,通江县姓汪的女宣传部长滔滔不绝介绍情况,包括自己的家世,多为陈年旧事,并无新意。不过有一个故事,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当年北京军区政委傅崇碧曾在通江当区委书记,彼乃王坪人。扩红时,登高一呼,响应者众,一下子带走了本村、本镇、本区两千多名子弟去当红军。出征那天,毛家浴的吊桥旁,母亲、妻子、女儿和兄弟姐妹们都来壮行,或执袂叮嘱,或眼泪汪汪,或依依不舍,然后,目送着亲人一步步走上了长征路。乡亲们听说当年的傅书记要回家了,两千名红军战士的亲人纷纷凑在一起,要向傅将军打听他带去的通江区子弟今在何方。傅崇碧闻听消息,决定不再回故乡,只向故里遥遥一望,隔着云雾缭绕的大巴山,长跪不起。

  听到这个故事,我一阵哽咽。其实,这样的故事,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我的首长夫人王建华大姐,父亲三兄弟也是这样的命运。她的大伯王太锡、二伯王太生和父亲王太华,就是当年中央红军长征时,从于都渡口踏上长征路的,兄弟三人,三个不一样的命运。大伯原是江西工会一位领导人,中央红军离开赣州时,他随江西省委一起,参加了长征,过梅关之前,当时在红军干部团当看护的十四岁小弟王太华还见过大哥一面,可是过了湘江,人就如黄鹤一去,杳无音信。也许就战死在湘江边上。二伯王太生,是萧华和张爱萍少共国际师的特务连长,负责断后,战斗中被敌人的子弹射穿下颌骨,从鼻子里穿出来,负重伤倒下,醒来之后,悄然潜回兴国老家养伤,可谓九死一生。当白军入村清乡时,他将党证用油布包起来,藏于一个山洞里,躲过国民党还乡团一次次野火般的清剿。后来,还参加当地游击队的活动,直至解放。他找出了党证,证明了自己的红军身份,从此,以一位贫协主席和村支书终老。其后代皆以土地为生,脸朝红土,艰难度日。改革开放年代,他的儿子和孙子们,纷纷踏上南行列车,到广东打工。建华大姐的父亲王太华则随着中央红军干部团看护队走过雪山草地,到了哈达铺,到达会宁会师之地。

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旧址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在毛浴古镇上,看着当年傅崇碧当区委书记时留下的一幅幅巨大的红军标语,感慨万分。这些宣传口号,接地气,走心,每一句话都说到农民兄弟的心坎上,不能不使他们跟着红军走。我走在这条沙石路上,仿佛听到了红军扩红时的脚步声、口号声,与爹娘妻子儿女的告别之声。

  马蹄声咽,这样的脚步声,挥手从兹去的呼喊,在赣州红都响过,也在长汀一个个古村落过,踏碎了黎明前的黑暗。

  我读《星火燎原》时,读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年中央红军在上杭长汀一带扩红时,一位福建籍的红军团长,从长汀上杭红区带走的三千子弟,湘江之战时,皆壮烈牺牲。这位团长也身负重伤,被担架队抬了下来。这位团长此生也像傅崇碧一样,再不敢回故乡,也不忍踏上湘江半步。到了晚年,他愈来愈怀念战死在湘江边的同乡战友。临终之前,他交代子女,自己身后,不进八宝山,不回上杭故里,要把骨灰撒在湘江边的滩涂上,撒在芦苇悠悠之中,与自己的战友相聚。并在回光返照之际,一一口述同村、同区、同一个团牺牲战友名字,让自己子女在湘江边上,替自己大声喊魂:兄弟们,我来了。这位老将军去世之后,子女谨遵父嘱,抱着父亲的骨灰来到湘江战役旧址,面向湘江,面朝野山,面朝芦荻悠悠的河滩,骤然下跪,大声喊着爸爸战友的名字:伯伯叔叔们,你们英雄半生,天堂在上,爸爸来了,你们好好相处吧,愿伯伯叔叔的在天之灵,永远安宁。

  纸钱冥币向天烧,英魂踽踽远去,灵旗风中狂舞。每念及那一幕,总一次次震荡着我的感情之弦。

  雨停了,风吹过,渐将天幕化作一片湛蓝。走出毛浴古镇,登车,继续前行。

  山一程,水一程,心祭巴山万人壮士坟。

川陕革命根据地领导人雕像

  王坪烈士陵园到了,我跳下车,伫立于陵园广场中央,茫然四顾,此英雄之冢,背靠青山,左右山脊浩连广宇,气势夺人,一座烈士陵园俨然端坐在一个巨大的靠背椅上,中国堪舆文化元素兼具。

  流连于广场上,地上积了不少雨水,一座座英雄雕像倒映水中。漫步其前,无限感慨:多少英雄未名,躺倒在这条喋血远征之途上,才换来了共和国的红色江山,可他们的故事鲜为人知,就连我这个军旅作家也知之甚少。

  瞻仰过群雕,左拐,前边则是一个偌大的烈士陵园,长长台阶,分几个高台,拾级而上,远远望去,犹如南京中山陵的高台一样壮巍。可步行,亦可坐车绕道而上,有人想登车而上,我说不可,与康纲联、丁晓平、红妹、余宁、曾皓等人徒步登高。唯见石阶高耸,台台向上,宽五百多米,整条路长约有七八百米。视野空阔,全系花岗岩而砌,雨水洗礼,渐次发黑,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两旁柏树森森,鹧鸪鸟在孤鸣,回声很远,登临之时,有悲怆凄婉之切。

  登坛而去,需要一番体力。我们几人皆气喘吁吁,终于爬到烈士陵园之巅,再沿红砂岩台阶登高,唯见地衣遍地,整个陵园颇有几分历史沧桑之感。时,大地寂然,山风掠过,如铜笛一样穿透了下午的天空。我们脚步放得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这些英魂。

  英雄何在?就在一片柏树森森之中。在一个圆墟之上,有一块数丈大的小平台,嵌着黑色的花岗岩石板,风雨经年,早已变黑,据称此为当时一地主宅院,难怪风水甚佳,平台中央耸立着一块红砂岩的石碑,皆为中国传统碑阙经幢造型,基座上两个方形石墩连心相接,一个倒三角,如犁头犁向大地,两边镂空荷花,中间次第而上是手枪、红五角星,再往上则是镰刀斧头,云纹朵朵,一只亡魂鸟向着太阳飞去,寓意颇深。往两边看镌刻碑文,右边竖写“为工农而牺牲” ,左边则为“是革命的先驱” ,中间则是一行正书: “红四方面军英勇烈士之墓” ,横匾为:万世光荣。顶部是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的屋檐和一个小圆经塔头尖,地道的中国风。多少年后,仍让人惊叹它设计之妙。纵使八十年之后,仍然不落伍。

  讲解员说,此设计出自当时红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张琴秋之手,果然是江南乌镇的才女啊,酥指纤纤,跃身上马,可以杀敌,转身下马,丹青画笔,出身官宦,背叛自己富裕之家而投身革命。

川陕苏区将帅碑林雕塑

  然,最令我惊诧的仍旧是八千壮士共一冢,每个人居然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斯时,翠柏森森,曲径幽寂,鹧鸪鸟的叫声叫人心碎。我们拾级而上,从两座香炉前绕过,然后登上一场巨坟的平台前,站成一排,向英烈鞠躬致敬。三鞠躬后,步入一个巨大圆冢前,人人神情凄然,虔敬之情油然而生。作家排成队,一个随一个,缓步向前,默默地将一束束黄菊花放到英雄坟前。

  也许就在这里,红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策马来到了政治部,与张琴秋一见钟情。打马回去,陈昌浩仍觉得那道秋波,像乌镇清波一样,在他的心田溅起涟漪,令其挥之不忘。张琴秋曾是茅盾的弟媳,因嫁进沈家卷入大革命洪流,后丈夫病逝。斯时,虽为新寡,仍是娇娘,令陈昌浩迷恋不已。频频约会,两个人越走越近,终结秦晋之好。一对红色夫妻,策马长征,从嘉陵江渡口始,走过千山万水,一起北上抗日,一起激战祁连,兵败河西走廊。

  这些年,我数度去杭州中国创作之家休假,有一个安排必不可少,去乌镇祭拜茅公,也会照例去张琴秋纪念馆,然,她与陈昌浩这段婚史却格式化掉了,不见痕迹。时至今日,我才知,他们曾经是一对革命伴侣。

  毋庸说,当时红四方面军人才济济。陈昌浩也是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之辈,一直是红四方面军总政委,长征路上,彼自然倒向张国焘一边。三军会师后,徐向前、陈昌浩西征,过黄河,北上青海,过河西走廊,欲打通新疆与苏联的联系通道。张琴秋随夫西征,身为女红军师长,与陈昌浩也是离多见少。她怀孕后仍在指挥战斗,最终因掩护徐向前、陈昌浩等西路军机关撤退,被马步芳骑兵围追堵截,弹尽粮绝,张琴秋等余部女红军被马匪兵所俘。许多女红军受尽污辱,张琴秋因怀胎八月,得以幸免。她生下孩子不久,孩子就死了,她埋后,化妆出逃,最终要饭回到了延安。

  西路军失败后,与徐向前一同回延安不久,陈昌浩便被派到苏联去了,一去便是十四载。张琴秋遥望伏尔加河,默默地等待丈夫归来。岂料陈入莫斯科之后,第二年便新娶,张琴秋却被蒙在鼓里。一九五○年陈昌浩回国,任中央马列主义翻译局副局长。见到时任纺织工业部副部长的张琴秋,他仅仅说了一句,对不起啊,琴秋,耽误了你十四年。张琴秋扭过头去,伤心欲绝,从此不再相见。

  见与不见,皆因为爱得太深,或者恨得太深。时间之河平静地流至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二日。 “文革”风暴裹挟神州每个家庭,许多红军干部也未能幸免。夫妻互相揭发,陈昌浩也未能脱俗,竟然揭发自己的前妻张琴秋是特务,结果逼得张琴秋自杀而亡。时隔不久,陈昌浩也服毒而死。

  彼时,一位老人在大洋彼岸,遥望故国。他便是张国焘,住在加拿大一个老年公寓。当年出走延安,连警卫员都不愿跟他走,后来卖身投靠军统,伏案研究共产党,军统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后,便冷落于道。他颇觉寂寞,先去香港,再远走加拿大。

  历史之宿命又几人能幸免!王侯将相,贫民百姓,众生芸芸,概莫能外。

  往事如烟,情事如雨,过后便化作烟云。前辈们的前尘往事,令我等后辈作家无语。

  转出八千将士共冢,后边则是一个巨大的烈士陵园。陪同的通江宣传部女部长说,这是四川省委与国家民政部联袂而做的一件大事,数年之间将散葬于四川各地的红军遗骸,迁居于此。我登上一个斜倚的巨石之上,放眼望去,二万五千多块汉白玉的墓碑,白茫茫一片,排列整齐,自下往上,似军人列阵,仿佛二万五千多人的红军队伍就列队于前,等待红四方面军领导的检阅。满山一片白,雪一般的白,犹如六月飘雪,每顶军帽,每身寒衣,皆成一片雪白。斜阳反射之下,墓碑皆为一块白板,无字之碑,上边未刻一个姓名,唯有一颗红五星镌刻其上,熠熠发光,像青春不瞑之目,照耀天堂,照耀中华大地。

  

王坪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之铁血丹心雕像

  我们沿着陵园的中道拾级而上,缓缓登高,心有戚戚然。倏地,阴风徐徐,杜宇啼血,一种椎心之痛扩展全身,撕裂、摧毁了我的情感堤坝,都是青春年华,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儿子、女儿,父亲、妻子,壮烈之时,竟连自己的名字未曾留下。大巴山中埋白骨,清凉桥上难瞑目。他们参与建立新中国的耕种,然而却没有参与收获。八千将士共一冢,二万五千多名壮士共一山,唯有杜宇声声,在喊魂,叫魂,招魂。而那每一块汉白玉的无字墓碑,在太阳的斜照之下,我仿佛看到一堆堆白骨在闪耀,在吮吸太阳光能,存贮热量,待天黑下来,夜暗之中,便有一点点、一束束、一堆堆燐火闪烁,精神的燐火在大巴山中跳荡,何等巨大,何等气派,何等光耀。燐火不灭,马蹄声咽,二万五千名无名烈士岿然为一座青山,集合军号一响,那些雄魂便从墓地土屋里钻出来,一声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朝着群山之巅,列成白茫茫汉白玉的方阵,等待一声令下,继续远征。

  可是今晚巴山无眠。清风明月,夜风凄然,无名英雄复活了,窃语如潮,与乌啼,与蝉嘶,与蛙叫,与蟋蟀,与杜宇啼血,与松涛合唱,连成一片海。

  残阳如血,我看到这一幕。此时此景,令我的泪水簌然而下。我将脸仰得高高的,不让泪水落下,不让旁人窥见。

  拾级而上,我将脚步放得轻了又轻,真的害怕惊扰了他们的灵魂。然,至最高处,蓦然回首间,我发现,这是中国忠烈祠啊,只是他们埋在了巴山蜀水间,埋于山野,除了我们,除了清明节的国家祭祀,学生扫墓,平时还会有亲人,还会有后来者纸船明烛,为英雄烧,敬一杯烈酒吗?

  彼时,我望天,天裂一罅,晚风残照,汉家陵阙,丹霞与乌云欲来,那祥云,那霞光,犹如一匹匹黑骏马、白骏马踏云而来。战马长啸天际,此时不为英雄喊魂,更待何时? !

  蜀天有巫术,其大文化圈包括了我的家乡彩云之南。彼时,我乃一位少年,自己骑在少年交角的扫帚之上,以竹马当马,木马当马,叫魂,喊伴。可在这座偌大的烈士陵园,我向长天喊魂,还能喊回我们少年、青年、壮年丢失已久的红军之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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